星期五, 3月 28, 2008

【轉貼】安裕周記﹕遙遠的中國統一

安裕周記﹕遙遠的中國統一
摘自:明報2008年3月23 日
網址: http://www.mingpaonews.com/20080323/vzb1h.htm

【明報專訊】七十年代初,台灣詩人余光中寫了一首《鄉愁》,若干年後,《鄉愁》最後的一段「而現在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」被中共形容是「余光中也是擁護中國統一」的註腳。
也是若干年後的一九七九年,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教授夏志清在《余光中:懷國與鄉愁的延續》中提到,「余光中所嚮往的中國並不是台灣,也不是共黨統治下的大陸,而是唐詩中洋溢『菊香與蘭香』的中國。」
悠長的歷史長河裏總會有對不上嘴的尷尬錯位,這究竟是人們出於想當然的誤判,抑或是出於政治需要的刻意錯弄,旁人不得而知。可是,造物弄人,歷史往往在這一刻模糊了,就像余光中在《鄉愁》裏到底要表達的是中共的統一觀還是夏志清的詮釋,三十年後的今天,依然沒有一個精準的說法。
台灣大選反映出來的正是這種刻意的模糊。眾所周知,馬英九在競選過程中一次又一次說的「統一」,除了這兩個漢字之外,誰都知道這不是毛澤東周恩來以迄蔣介石蔣經國說的「統一」,對此,北京當然不可能不知道,但是在兩害權其輕下,只能違心地希望說服自己,馬英九比謝長廷更擁護統一。
對於北京來說,今天縱然手握上萬億美元外匯儲備,但它卻不能抓住光陰。毛澤東算是有先見之明的,「千萬年太久,只爭朝夕」,可是老毛急得急出軌,硬生生把剛進行土改的中國一下子要它超英趕美,大躍進終致元氣大傷,這就更不用說那折損整整一代人的的文革十年。
解放台灣損手
一九四九年中共建政,毛澤東急於解放台灣,可是葉飛兵團甫踏上金門馬上招來迎頭痛擊,全軍覆沒,加上朝鮮戰爭之後,美國視台灣為一艘永不沉沒的航空母艦,中共要武力攻台難之又難。到今天,中共應當在午夜夢迴之際嚎啕大哭﹕派大軍到朝鮮半島打這場錯誤的時間的錯誤戰爭,白白損失了五十萬精兵,得來的是東北一角從此養虎為患,北韓金家父子來回游移於克里姆林宮和中南海之間,兩大之間難為小這句話在朝鮮身上是用不上的。最慘的是朝鮮戰爭從此改變東北亞與西太平洋的地緣政治面貌,北起日本韓國,南下台灣沖繩,以至南中國海的菲律賓馬來西亞新加坡,統統被美國劃入包圍中共的圍堵高牆之內。直至七十年代美國總統尼克遜破冰訪華,各國見山姆大叔也移玉步到紅都,於是拋棄老盟友蔣介石;只見新人笑,哪聞舊人哭,二十年間蝸居台北草山的老蔣交了一筆昂貴的學費,這不啻是二十世紀國際政治最現實的一章。
中共眼中的蔣介石先是鬼後是人,早年的中共文史資料以至小孩子漫畫皆稱老蔣為「蔣匪幫集團」,到了七十年代才改口「蔣幫」。這一時段內的蔣介石以及張群陳誠等人,在中共筆下都是吃人不見血的魔鬼,只要對老蔣稍有公正評價的即被視為「國民黨特務」。孰料老蔣在台灣臥薪嘗膽,又有美援撐腰,台灣人民縱然整天價日被軍特監視,動輒以共匪之名槍決,但一介小民不涉政治,要吃一口安樂茶飯卻是沒有人會來阻撓你的。
「中華民國在台灣」
當老蔣以為台灣上下一千八百萬人休養生息毋忘在莒,三年準備五年反攻之時,台灣從北到南進入了「中華民國在台灣」的前傳時期。老蔣復國之心強烈,絕無想過要在寶島終其一生,可是七十年代的兩樁大事,主觀上令老蔣的復國大業從此煙消雲散,客觀上醞釀了台灣主權意識。一是一九七一年聯合國大會,中華民國作為創會成員、戰後五強,卻在特別動議裏被擯出聯合國,由此失去國際人格。也是這一時刻,台灣意識冒頭,白景瑞的電影《家在台北》,說的是留美博士回台灣革新保台。在那些年月,留美學人是一種身分榮譽,也是一張外逃的通行證,然而革新保台的理念在留學生裏興起之後,陸續有不少六十年代連跑帶逃去新大陸的學者回台灣。蔣家父子也堅貞不二,風雨飄搖之際啟動多項工程,這對浙江奉化的政治父子,開始在台灣留下永久的足印。
第二件事是一九七八年底的中美建交,台灣被逐出聯合國後,唯一賴以生存的是尚能保住與美國的關係。可是時不與我,七十年代漫天霜紅,人人爭先恐後與中共建交,北京中南海門檻為穿,當台北諸君以為「美國友人」會念在共同抗日之義,維護舊友之德之際,卡特宣布與中共建交。當卡特派出副國務卿克里斯托弗到台北解釋斷交一事,憤怒的民眾把克的車隊包圍,又是雞蛋又是香蕉把「美國友人」打得沒頭沒腦落荒而逃。蔣經國也算是一號人物,處變不驚,莊敬自強,以美國作家Richard Bach的小說《天地一沙鷗》(Jonathan Livingston Seagull)自,小小天地有迴旋空間。中共沒料到,節節進逼的結果是把台灣逼到一個小角落,既斷絕了蔣介石的復國大業,更令台灣人民揭開尋找新身分的歷史一頁。
旅美學者張系國在小說《昨日之怒》裏的幾個主要人物,在今天看來很大程度是台灣一些人的剪影——如蝸居紐約的施平,去國十年後重回故地,留下他的不是年老的父親,而是一心建設台灣的父執輩黃伯伯,這其中隱然有馬英九的影子。又如保釣運動闖將葛日新,加大柏克萊分校化學博士,不願意替美國人工作,流落街頭賣包子,最後在一場車禍中身死異鄉,隱喻只有台灣才是終老之所,外國只是過客小住的旅店。
馬死落地行 走以色列之路
進入七十年代的台灣像極以色列,沒有資源,列強環伺,卻在沙漠裏開出奇葩。退出聯合國、日本西德美國意大利一個接一個斷交,台灣的外交簡直是走背運走到極致,外交部被喚作絕交部;然而,退一步來說,台灣在外交戰場上一仗一仗的輸,到最後變成沒有負累的nothing to lose,今天台灣只有二十七個邦交國,然而台灣的護照一樣世界通行,台資無寶不落,到哪都聽過台灣遊客的聲音。廣東俗話有一句極為傳神,馬死落地行,台灣從七十年代已吃透這句話﹕總不能夠因為少了幾個邦交國便哭哭啼啼要生要死。類似的情在幾十公里外對岸的中共也曾發生﹕五十年代的中共與七十年代的台灣差不多,那些年頭,大陸運動員在游泳田徑舉重多次創造世界紀錄,可是從來沒得到承認,但這也不礙中共打造體育強國的決心。
毛澤東說得對,哪裏有壓逼哪裏就有反抗,台灣在各種各樣的壓力下茁壯成長堪稱異數。八十年代我初到美國時,台灣在外交上已是家無恒產一窮二白,可是台灣留學生卻成為名校搶要的天才,麻省理工學院簡寫M.I.T.被人改作Made in Taiwan,學院內的電機工程系研究院由於台灣學生眾多,遭謔為台灣同鄉會。一九八八年,蔣經國去世,台灣解嚴解報禁黨禁,台灣同學一個接一個回台,保釣老將裏也陸續有人解凍回鄉。台灣再也不是一個遙遠而冷冰的地理名詞。有一次,在朋友於紐約城南閣樓的小工作間,我和一個台籍留學生爭辯了足足兩個鐘頭,焦點是李登輝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。這位平日言必打倒蔣家父子的博士後,一口咬定李登輝會帶動台灣走向民主之路,他打算年中之後便停了在普林斯頓大學的研究打包回台,全然不顧到底回到台灣後能做些什麼。
旅遊不錯 統一免談
台灣民眾對中共的態度也起了微妙的變化,八十年代中,台灣《自立》報系記者李永得徐璐訪問大陸,為台灣民眾帶回來兩個信息,一是中共幹部原來也是人,不是青面獠牙之輩;二是他們是以「台灣記者」身分訪問大陸,而不是「台灣同胞」,飽受西方社會科學訓練薰陶的李徐二人以獨立人格到訪大陸,帶出了「台灣人」到中國的視角。台灣民眾是以一介讀者的身分閱讀他們的中國之行,毋庸置疑,四十年來在反共教育下的台灣民眾必然對中國大陸有某種先天性的反感,但這卻引領出另一層閱讀旨趣,那就是以西方的框架閱讀中國,打一個世俗的比喻,這和我們從Discovery Channel看《Lonely Planet》的中國小食專輯那樣充滿好奇心,但卻不一定願意承認我們就是那個吃油炸蝎子的民族。
九十年代,台灣改朝換代,中共改革開放,大批台灣人西渡海峽到大陸旅遊投資,如果說,兩岸在如此的密切交往中應該締造出一種擁抱祖國統一的氛圍,實乃大謬。因為,在這五十年的世代交替之間,文化上的割裂已經取代了血緣親密﹕台灣青年到大陸旅遊,上長城過黃河去天安門,他們是興高彩烈去的,但他們視所到的中國是另一個國度;對這些生長於八十年代本土化高唱入雲的台灣青年來說,模糊的中國是祖父的故鄉,卻是文化認知上清晰不過的「他者」。冷戰年間,常有台灣人起義到大陸,剛晉身世界銀行副行長的林毅夫便是其中之一,到今天,恐怕在人們的記憶裏,沒有人會記起最近一個投奔大陸的台灣人;宏觀而言,冷戰早成歷史,兩岸對峙氣氛大減,微觀來說,台灣人只消到大陸一看,就知自己難以適應強悍的中原文化,當個遊客去看看也不錯,要統一恐怕不是心裏那杯茶了。
內戰的延續
和世界上許多分裂的國家不一樣,中國今天的現狀是內戰的延續,不是外力介入,這和朝鮮和韓國不同。朝韓到今天依然認為,美國是分裂他們祖國的主要外力,他們同樣認為,祖國分裂是一齣悲劇,姑勿論朝韓的意識形態如何南轅北轍。中國的情與朝鮮半島不盡相同,沒有外力,兩岸雖然曾經在短短的一段時間裏共同有過一股強烈的民族感情,也曾經在我們活過的歷史裏是滿有信心祖國統一的,但隨年長一輩的老去年輕一代的更替,統一無疑是一個很遙遠、甚至連任務(mission)也說不上的名詞。
當謝長廷豎起獨派大旗招徠選票,馬英九所能做的是只是打出「不急統」的回應,這是政治現實。我們不必怪責馬英九,因為在過去的半個世紀裏,我們抓不住統一的最佳時刻,就像潑出去的水永遠都不回來,中國夢已然昇華成永遠的圖騰,剛去世的著名旅美作家高克毅(喬志高)生前說過一句很有意思的話,「You can take me out of China,but you can never take China out of me」,這和夏志清教授對《鄉愁》的理解一樣,中國是他們心裏那個永遠的中國(Middle Kingdom),不是中華人民共和國(People's Republic of China) ,也不是中華民國(Republic of China)。
文﹕安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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