赤道國度
西加里曼丹華族榮辱
撰文/童貴珊(經典雜誌撰述)
攝影/蕭耀華(經典雜誌攝影召集人)
印尼西加里曼丹首府,坤甸市的一處水上船家。近三百年來,經歷了排華動盪、二戰烽火以及禁用中文的壓抑歷史,華族子孫隱忍而小心地在這片赤道土地上,找尋一條生存的出路。
抵達東萬律(Mandor)小鎮時,城府颯然,連日來睜眉怒目的烈陽也忽然收斂,空氣中嗅聞出山雨欲來的沉鬱。前有低窪地,積滿了水,我們捨汽車改雇機車,由當地工人載著我們,直奔三公里外的金礦開採地。
機車緩慢地行駛在無邊無際的荒漠——光禿禿一片由白沙覆蓋、黑石散落的起伏荒漠。沙丘初歇的後方,是零星的簡陋帳篷,儘管行過的足跡顯著,但那畢竟不是投石問路就能解得開的迷津。
機車停在懸崖邊。嚴格說來,那懸崖,原來是一片廣袤的丘陵石地,後來探到地底下有金礦,於是,開始挖鑿,就這樣硬生生鑿出了個深達二十公尺的山巔危崖,又寬又深的石壁上,鑿痕累累。渾樸壯闊的巨型深淵,彷若被制伏的倒臥巨人,在震耳欲聾的機器聲中,仰天大口大口地喘著息。
數十位採金礦的達雅(Dayak)族工人,半身浸泡在泥沙渾水中搬運石塊,有人以水柱近距離沖刷、噴射。陡峭的壁岩和泥沙蠢蠢欲動,砂土石塊不時滑落。「上週才發生過意外,七個工人被活埋,三個人斷了腿。」曾是金礦業主的鍾福良一邊說,一邊聲嘶力竭大聲警告早已一躍而下的攝影同仁。
一旁有水管和輸送帶把沖刷出的泥沙,送往巨型「溜滑梯」的木製板塊上,板塊上牢牢釘上一層特殊布毯,當滾滾泥漿由此傾瀉而下時,布毯能將混雜在泥漿中的金礦吸留住。幾位婦女和老人把棄置一旁的泥漿,裝進桶子裡,這些被視為「資源回收」的泥漿,多少含有「漏毯」之金。他們用寬邊倒三角狀的器皿,半身浸濕在緊鄰懸崖邊的礦湖中,一圈一圈地洗,直到看見閃閃耀眼的金礦。從我們的驚呼聲中,我瞥見他們比黃金燦爛的笑容,那是一種從渣滓中發現寶物的滿足和喜悅。
只是,貴氣逼人的金礦人生,並非人人受得起。擁有十一年採金經驗的鍾福良表示,他曾經連續不停開採了三個月,卻一無所獲。但機器買了,工人寮房蓋了,每日薪資要照發,「只好硬著頭皮繼續挖。」幸好,三個月後的隔一天,終於挖到金礦。最輝煌的時期,一天一百五十公克的產量並不足奇,「至少也要有八十公克才算理想。」他說。
採金業極其危險,扣除大約新台幣十至十五萬的成本、以及工人每日新台幣一百五十元薪資之外,還得隨時準備一筆工殤賠償費,一般而言,死亡的賠償金為新台幣十萬元。
憶起當年那段拚搏的日子,鍾福良說,他每晚騎著機車,摸黑上山送宵夜到寮房給工人,哈拉聊天,培養感情以建立勞資雙方的互信。但最終因為產量驟減,不能反映成本而提早結束採金歲月。鍾福良以流行當地的俗諺「十個採金,兩個發」來自我調侃,說自己是那其餘的八個,只因為「土地公的錢,不是人人有本事拿。」
新時代的艱險不難理解,但舊時代的荒涼,和訴說不盡的苦海故事,太平盛世的人只能從現有的史料中,凝思遙想。
兩百多年前,甚至更早些,在歷史課本最常使用的成語「民不聊生」的時代背景下,中國沿海一帶的街巷阡陌,開始傳出了「南洋開金山」的消息,繪聲繪影地傳說著那蠻荒的莽原,一隻鞋子磕出來的土沫,都能淘洗出半兩金子來。
到南洋開金山
根據史學家郭爾姆(N. J. Korm)的記錄,十八世紀的婆羅洲(加里曼丹的舊名),分別屬於二十多個馬來王國所有,根據考古發現,當地的產金歷史悠久,至少在十五世紀,爪哇移民已在內陸的上游河岸附近,從事採金活動。
華人金礦業的緣起,大約是在一七四○年前後,華人礦工受當地馬來蘇丹之邀,從北部的渤泥(汶萊舊名)到西加里曼丹(West Kalimantan)境內,以華人慣有的堅毅耐苦性格來開發金礦,成果非凡。如此好處讓婆羅洲的其他馬來蘇丹競相仿效,華人成了炙手可熱的開礦工人,紛紛地被招徠到各自所屬的境內開礦。
於是,一波又一波的閩粵青年,心懷淘金夢,揮別家中父老妻兒,揚帆出發了。儘管到頭來,一切努力或許仍歸徒然,儘管那風險的背後,是生離死別、粉身碎骨,但如果當下的生命苦況已達谷底,也只能孤注一擲了。這群不得不雄飛四方的壯丁中,有一位廣東嘉應州的羅姓青年,名芳伯,成了後來被史學家謂為全世界華人所創建的第一個共和國——「蘭芳共和國」的大唐總長。「天朝棄民」轉眼成為海外英雄;時清乾隆四十二年,公元一七七六年。
至於蘭芳伯所創建的「蘭芳公司」,到底算不算普遍定義下所認定的「共和國」,半個世紀以來,各方爭議不休。雖然有人以為,所謂的共和國,只是當時華人公司的別名,不具備成為國家的各樣客觀條件。但是,如果以當時蘭芳公司所創建的一套完整的行政制度、全民皆兵的「國防」機制,以及家長、村長制的「立法」威信,或許,就當時特殊的處境下,那樣「高度獨立與自治」的規模,已儼然具備一「國」之態勢。
如果發動太平天國起義的洪秀全,在南京稱王並建立十一年的政權可以被肯定,今年七十歲的當地耆老傅孫澤說,那麼,「持續了一百一十年的蘭芳共和國,也應該有足夠的理由被承認。」他又意有所指地補充道,「而且,還真巧,洪秀全和羅芳伯都是客家人啊!」
過去的英雄事蹟或許曾經喧騰繁盛,但終究敵不過歷史的淘洗與現實的抹拭,再輝煌也轉眼凋零。在這個全世界第三大島嶼、僅次於南美洲亞馬遜河流域的熱帶森林裡,象群猴黨出沒無常,奇花異草也妖嬈盛開,但更真實的場景,或許是雨林外的膠園礦區,以及華人村莊內,那一幕幕不斷上演的恩怨情仇。
坤甸的懷璧其罪
西加里曼丹的首府坤甸(Pontianak),是許多唐山過南洋來的先輩們,選擇安身立命之所在。早期過黑水溝到台灣開墾的泉州與漳州的械鬥故事,也曾在這片被喻為「赤道的土地」上發生。當時,分別隸屬客家與潮州兩大派系的華人公司,因為利益與地盤之爭,家長的個人成見演變成村與村之間公共利益的糾紛,而相互鬥毆甚至仇殺。
只是,華族之間那段以武力解決生存問題的糾葛,早已成為過眼雲煙,今天的華人,團結一致都來不及了,「我們沒有分裂的本錢!」《坤甸日報》副社長陳得時,皺著眉說道。
迎著全印尼境內最長的卡布阿斯(Kapuas)河,風平浪靜的坤甸,嬌柔嫵媚。卡布阿斯河水因為當地土質關係,顏色有些渾暗偏棕,不算清澈,但令人生敬的是那份生機。
黃昏時分,緊鄰河邊的三畢(Tembelan Sampit)村莊上,馬來青年聚集涼亭上聊天,通往河裡的階梯上,婦女們包裹著沙龍,旁若無人地沐浴、洗衣,成群的孩子在一旁肆意地表演跳水,試圖吸引攝影同仁替他們捕捉鏡頭。
在潺潺江河的潤澤下,坤甸安分度日,不管鄰近的馬來西亞洲屬沙勞越如何蒸蒸日上、東北部的汶萊又如何大富大貴,彷彿通通與她無關,她只管過著粗茶淡飯、汲水浣面的日子。
但即便是這樣的要求,也在一次又一次懷璧其罪的嫁禍和委屈中,風裡來,浪裡去的,幾度成為人世廢墟。
「每一次,只要有暴動發生,所有難民總是聚集在這裡,坤甸總要遭殃。」文友俱樂部主席林木銳無奈地說。這「每一次」的零星暴動之中,當然包括那場至今想起,仍讓所有中年以上的坤甸華人,膽顫心寒的「一次」。
一九六五年印尼中央政權發生一場疑雲重重的政變,當時的老總統蘇卡諾被軟禁,蘇哈托成功奪取政權,當地人稱之為「九三○事件」。兩年後,新政權為了掃除當時除了蘇共、中共以外最大的印尼共產黨,以「剿共之名」,誣賴西加里曼丹的華人支持印共,並散播不利華族的謠言,慫恿勇猛而單純的印尼高山原住民達雅族仇視華族,裡應外合地對華人大開殺戒。美國中央情報局曾經把這段時間的印尼,稱為「二十世紀最慘的集體謀殺」,估計有五十萬名「所謂左翼分子」被殺,另有六十萬名未經任何審判而被關進牢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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